儿子吃饭挑剔,但他唯一没有挑过的菜就是土豆,蒸、炖、煮、炸、煲汤,百吃不厌。
小的时候日子很拮据,吃不饱肚子是常有的事。我最喜欢的是外婆家的玉米糁子煮土豆,土豆切成大块,合着玉米糁子煮得很稠,配上入冬时外婆腌的一盘萝卜叶酸菜,就是一顿美餐。我们这里把土豆叫洋芋,大人时常这样吓唬小孩子:这么爱吃洋芋,以后把你卖到北山去,天天吃洋芋!那时在我们中间流传着一个顺口溜:吃洋芋,粑疙瘩,脖项里长个瘿呱呱!北山那个地方出玉米、出洋芋,但水土硬,很多人有大骨节和大脖子等地方病。但孩子们不怕,卖到北山刚好吃那永远也吃不完的洋芋。
那时我们村刚分田到户,村里人都很兴奋,第一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种地,很多家里种了土豆。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,才几岁的我就学会了切土豆种子:按照土豆的皮眼,把土豆切成核桃大的小块,保证每块上面都有一只眼睛,然后用灶里燃烧后凉透的草木灰拌了备用。第二天一大早,母亲掮了一只镢头,我和弟弟抬着半篮子切好的土豆,到了整好的地里。母亲在前边挖坑,我和弟弟跟在后边扔种子,再用脚把挖出的土踢进去,虚虚地一埋,土豆就种好了。清明时节是不愁雨的,一两场透雨一下,土豆发芽,没几天就绿格盈盈一片。土豆的叶片纹路很深,上面有着细细的绒毛。奇怪的是,记得有一次,我在地里忽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妖娆的女子,有着错落有致的腰身,但不一会儿就消失了,我怀疑她就是土豆变的。我盼着土豆秧赶快开花结果,但它却一味地蓬松起来,长出了一大捧。好不容易开了花,是粉紫的,稀稀拉拉的几朵,却不见敛果子。后来才知道,它的果实是结在地下的,我迫不及待地想扒开看看,却被母亲制止了。
终于,土豆藤变黄,到了收获季节,当初拌了草木灰的种子变成了光鲜亮丽的土豆,个个都有拳头大,被一锨一窝地从土里翻出来,整齐地码在田埂上。这时的土豆在麻袋上蹭蹭又白又亮,而且易熟,土豆皮也容易掉,口感极好。必须做一顿过瘾的土豆丝,不用太多佐料,配几颗青椒半棵葱,扔在锅里翻几下,用醋一激,出锅,盛盘,好吃得不得了,我和弟弟能多吃两碗饭。有了土豆,母亲变着花样给我们做美食,炖土豆做汤面条、煮土豆糊汤、蒸洋芋叉叉……那时粮食紧缺,但只要有土豆心里就不慌,蒸它一锅,吃了照样让你有力气上地干一晌活。
如果实在没什么好吃的,就在灶灰里埋几个拳头大的土豆,半小时翻出来,土豆皮已烤得金黄,用手掰开,一股浓浓的土豆焦香弥漫开来,咬一口,又沙又甜,那种满足无以言表。烧土豆,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的专属美食。
后来,街上有了集市,各种物资逐渐丰富起来。那年春节,一车车陕北粉条拉到了门口,沿街叫卖。陕北的洋芋粉条以其筋道好吃备受欢迎,一时间家家户户都提了一捆两捆回家。过年时,整个街巷上空飘荡着猪肉炖粉条的香味,让孩子们吃得肚子滚圆,过足了嘴瘾。
后来我回想,富足的生活似乎就是从那一季洋芋和洋芋粉条开始,像芝麻开花那样,一年比一年强了。
平凡、普通的土豆,从地里挖回来,随便找个避光遮雨的角落一堆,十天半月都不用管它。到了冬天,院子里打了菜窖,窖红薯、萝卜时,顺便也把土豆放进去,能吃到来年。有一年,邻居盖了新房搬新家,把一蛇皮袋土豆忘在了旧房的老窑里。第二年回老屋找工具,突然发现了那袋子土豆,袋子上竟钻出一丛土豆蔓来。原来有的土豆发了芽,又彼此做了水和养分,得了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光,在窄小的空间里生长起来。邻居把蛇皮口袋搬到院子里,翻翻拣拣,很多土豆都圆润如初。
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冬天,北方长大的我到了云南边陲,在部队的饭堂里,第一次吃到了土豆泥。那盘土豆泥对我来说有无比的亲和力,拯救了我初来乍到还不适宜云南水土的胃。又见土豆,仿佛他乡遇故知。
前不久,儿子回老屋,又去了他读小学的学校,在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,是一家小卖部窗下的几级台阶,配的文字是:“一个老太太,一只小红桶,一份童年的回忆。”那回忆指的是五毛钱一串的土豆串,又麻又辣贼过瘾!即便他现在已长成了大小伙子,麻辣土豆片夹馍,仍然是他的最爱。
艰苦的年代,土豆以它不起眼的存在,撑起了日子里的艰难,又以它的独特,带给人美味的口感和童年的回忆。我常常想,如果土豆也有理想,这便是它最大的欣慰吧。
编辑:董咚